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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泥
镜子里的那个我越来越陌生了。
我看着镜子,用左手摸了摸刚烫卷的发尾,镜子里的人自然也抬起右手轻触发梢。我送给她一个奇怪的勉强能称得上是笑的表情,她同样也神情古怪,回应我一个强扭出的笑容。
烫之前还染了色,前后折腾好久。本来想染成天蓝色,理发师很为难地在我头发上梳了许久,先猛夸一顿我的头型完美,再告诉我说因为本来的头发实在太黑了,如果不漂白,那种浅亮的颜色上不去的。陈旭在我旁边帮着理发师一同游说:“来都来了,你如果要漂亮索性漂了啊,我都已经等了俩小时也不在乎多等这点时间。”
我还是摇头坚持不漂白,最后决定染个很普通的栗色。
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失望。
不漂的原因?因为亲眼在食堂见过有个不算很熟的女孩子那头漂了染,染了漂的橙色头发扎成辫子松开都不会恢复原状。她那团杂草一样的头发就跟死了似的,我讨厌死物。
亏她还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很美,开什么玩笑!我只同意从脖子到脚的部分美,她身材确实不错,但那个头发那个脸,奇丑无比。
哦,忘了介绍陈旭。陈旭是我男朋友,彼此都是初恋,刚交往一周,正处于最最甜蜜的热恋期。
一周前的今天,也是我开始变漂亮的日子。
整个下午就浪费在了理发店里,说实话头发的变化也不是很大。但陈旭没多说什么,反正在他眼中就算我剃光头也好看吧。
虽然洗过一遍可是药水还残留着,手感极差,又干又硬,一缕一缕粘结称块,我掰了几绺就不想再碰。
希望过几天头发会变顺,不然我会很难过也会很难看的。
自动门在我眼前打开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全黑了。陈旭手无意识地就想往我脑袋顶放,被我躲开了,他的手掌不甘寂寞,搓了搓手指,开口问我:“想吃什么?别太贵啊,你刚才弄头发弄得我下个月要跟我爹哭穷了。”
我嘟着嘴仰视他,用又软又奶的嗓子跟他撒娇:“二旭你没钱不早说,现在来怪我啊!明明是你自己要结账的。”
他一听到我用这个声音讲话,骨头就酥了,眼睛里马上蓄起浓厚得像巧克力般的爱意,甜,腻。我别过头不想跟他对视,何况脖子老是仰着也很酸。
陈旭有一米九,他真的非常高,又极瘦,活脱脱一根立着的筷子。
今天是周五,晚上逛街的人特别多,这家生意很好的理发店地处市中心最热闹的商业区,甫一出门便被人潮淹没。要是他不牢牢抓住我的手,我们早就被冲散了。
拉手是很浪漫,但他未免太用力了,我神色未改,但是暗暗握起拳头把他的手架开。
他的手心又热又潮,这天气却是阴冷干燥的。
我觉得自己穿少了,吸吸鼻子,压下内心的无名怒火,反客为主走到陈旭前头,把男朋友朝右手边的分街带。
街口有块很醒目的旅社招牌。最上面几个红色油漆写的大字:伊人旅社。下面是一排稍微小一些的红字:向内两百米,钟点房20元/小时,标间一百元起。
红字的背景是块很恶俗的满是粉色小爱心的海报,陈旭看看招牌,又拉拉我的手指,显然是联想到了什么。他凑在我耳边用自以为很性感的声音问道:“宝宝想在这儿过夜?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廉价了?毕竟是第一次……”
我装作先愣了几秒尔后恼羞成怒的样子,踢了踢他小腿:“想什么呢?!色狼!”
我的声音还是软软的,我的脸可能是红扑扑的。他看上去似乎非常想亲亲我,陈旭的嘴正离我越来越近,他好像真的要这么干了。
别他妈亲我,也别他妈叫我宝宝。我在心里骂了几句,手上却是没用劲地把他推了推:“人家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而已……”
“好,当然好!”
走进巷子,灯光暗了,人也少了,头痛缓解大半。我决定速战速决,讲完话就滚蛋。
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非常重要的事。
“今天已经花了你好多钱,太不好意思了,我等下回家吃饭吧。”
陈旭似乎眼角在闪光,他动情地贴上来吻我的额头,把我圈在怀中。
“老婆……你太体贴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那么见外干嘛!是不是不爱我啊?”
凭良心讲陈旭真是挺帅,虽然很瘦,脸上却有些肉,整个脑袋比较小所以看上去也挺和谐。
幸好我也很瘦,不然走在一起会很奇怪。
我变瘦也是从一周前开始的,前几天并不满意自己的身材,因此直到今天我们才第一次一起逛街。
但我并不是很喜欢他。如果感情分从一到十算的话,爸妈打五分,我的那条名为糖醋排骨的吉娃娃打五点五分,而陈旭只能拿到三分。
所以我为什么要答应他?可能是因为想赢,点开朋友圈每个人都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虽然不会秀,偶尔还是挺羡慕的。
陈旭同样抢了一个先机——他是我变美后第一个跟我告白的,他仿佛见到了我的潜力,突然就死皮赖脸缠了上来。
在此之前,我跟他也没有很熟。事实上,我跟班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太熟,一周前存在感低到大家见到我都不会打招呼。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其实找谁都一样,因为我也没有很想要认真谈恋爱啊。
陈旭很动容地在我额头上吻了又吻,我觉得很恶心。
他尝不到粉底的味道吗?反正我认为那就是一种坟地的味道。
腻腻歪歪互相说再见后又开始谈心,开始憧憬未来,开始幻想毕业后的美好前程。
基本都是他在说,我默默听着,时不时点头柔顺地附和几句,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我要回家。
我一定要回家了。
我瞟了一眼手表,没料到他很眼尖地抓住了这个动作,有点失落地问我:“老婆一定要走了吗?”
“妈妈让我早点回去啊,我也不想的。再见。”
“老婆晚安。”
他一口一个老婆,我通通忍了下来。逃离男友后我几乎是跑向地铁站,插队冲入能带我回家的那列车的。
地铁上也是人挤人,我被挤到了门边上,脸几乎要跟玻璃接吻了。
我转头,就看见玻璃上我的镜像在看我。
黑洞洞的地铁隧道,玻璃上的贴画广告,明亮的白织灯,厚实的窗玻璃,这一切都让那个“我”的样子变得很虚幻的。
她像是站在黑暗的隧道里,双脚悬空,正跟着这列地铁一同前行。
面目模糊的她看上去不太开心。
我也不太开心,因此我决定转过头去不看她。
半个小时后才到站,一路上被人推开搡去,我的腿肚子都在发抖了。
出站后向前走一小段就是一个戒卫森严的高档小区,闲人勿入。
我家别墅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终于要到家了!
我松了一口气,把滑下的挎包带子往肩上扶了扶,加快步伐。
小区的入住率不是很高,邻里关系较为淡漠,现在八点了也没有几户人家亮着灯,但我很喜欢这种环境。
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氛围意味着哪天你想上吊了,也不会有热心的隔壁大妈来打断你。
少管闲事多做爱,我一想到隔壁那个房子里住着的热爱半夜偷偷进花园在游泳池里来几发的老夫少妻,忍不住要笑。
一周前开始,我的睡眠也少了很多,每天晚上都喜欢就着月光想事情。
想明天该穿什么,该用怎样的语气跟人说话,该用什么色的口红,该如何打发那几个缠着我的男生,该怎么……让自己更美。
百丈竿头更进一尺,我憋了半天才想出这句话。
我已经很久没看书没写作业没复习即将考试的科目了,没关系,反正考试会有别人帮忙的。
因为我好看啊。
脚步又加快了些许,我实在太想家了。
太想家里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了。
从包底翻出钥匙打开房门,迎面扑鼻而来一股熟悉的气味,又酸又臭又香又苦又骚,总之是股很综合的难闻味道。
我在玄关换上可爱的兔子拖鞋,跨过地上一袋袋垃圾,一个个没吃完的快餐盒,一堆堆满是尘埃的快递纸盒。
家里的垃圾堆得像山一样高,但我没空整理,我也不在乎。
我太忙了,要一直美下去就需要付出大把的时间金钱精力,哪有空收拾房子。
家政阿姨是我最讨厌的东西,像块鞋底的口香糖一样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长大,直到今年上了大学好不容易才摆脱掉,怎么会又去犯贱找回来?
无意瞥到一个快餐盒上用马克笔潦草写了糖醋二字,是昨天叫的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
差点忘了我在后院里还养了条狗,名叫糖醋排骨的狗。它太乖了都不会叫,结果又被我忘了。
随手抓起那个写着糖醋的泡沫塑料盒,晃了晃,有点分量。
之后我用三根手指抓着盒子,哼着国内最红偶像团体的新歌,翻过重重垃圾山,跋山涉水向后院前进。
门没关,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个黑影静静地窝在铁笼里,动也不动。
“该不会死了吧……?”我在心里嘀咕。
重重踢了一脚笼子,笼子发出了哗哗的响声,狗还是不动。
大概真是死了,毕竟我都不记得上次喂它是什么时候。
随便吧,反正我没时间喂狗。
男朋友跟狗也差不了太多,一条狗已经很麻烦了,没空来伺候两条。
我本想打开铁笼把手伸进去摸摸看,又怕糖醋排骨是诈死,或者在睡觉,万一惊醒后反过来把我给咬上一口可就不划算了。
想罢我把盒子打开,里头有一堆黏在的黑色油腻肉块,有种酸滋滋的不新鲜醋味钻入鼻腔。我嫌恶地把盒子扔在地上,用脚踢到狗能伸出爪子够到的位置。
我又用力拍拍笼子顶,只见糖醋排骨还是没反应,这才哼着很难听的歌返回室内。
心情复又雀跃,我喜欢一阶一阶走楼梯上二楼这个过程。
跟一楼的拥挤肮脏不同,二楼很干净,很敞亮,像个大户人家该有的样子。
刚上楼便啪啦啪啦打开全部开关,一室暖光立现。我把包摔在沙发上,赤脚站在二楼的大厅内,踮起脚尖,扬起下巴,让自己沐浴在水晶灯投出的华光中。
与别人不同,我的镜子没有暗搓搓藏在房门后或者衣柜里。
我的镜子骄傲地立在这座房子正中央的位置。
貌似很久没见过爸妈了,不要紧,源源不断有钱打在卡上就行。
我摸了摸蒙在镜子上的防尘布,揪住一角,用了点力一扯,让它自己慢慢滑下来。
镜子真的很大,椭圆形,象牙白的边框上还镶着一圈小灯泡,就如同老电影里会出现在后台化妆室里的那种镜子。
这面镜子也确实是从国外淘来的古董,指不定真有哪个以前的明星用过呢。
但我的镜子可不甘心呆在幕后,它会与我一同站上舞台,沐浴聚光灯。
我神情骄傲地按下开关,小灯泡们一齐点亮。
我开心地看着她,她也很开心地看着我。
一周前这面镜子漂洋过海,总算有惊无险地被送到了小区,然后我一个人从保安室把它扛回了家。
当然不会有人帮忙了,那时我就跟团空气似的走到哪都不会被注意到。
我一边哼哧哼哧抗镜子,走几步歇一歇走几步歇一歇,好不容易才拖回家里,一路上都在骂自己脑残,没事买个镜子干嘛。
还是比我高的一面如此巨大的镜子。
但是在ebay上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要拍下它了。
对,一周前我还是个闲来没事翻翻墙看看国外新闻购购物的宅女。
都是这镜子……
我咽了口气,一件件脱下衣服。
暖气一个冬天都开着,室内温度从来都温暖如春,我很快扒光了自己。
一个赤条条的美女站在镜子前面孤芳自赏,我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觉得很像某个挑逗人的三级片场景。
站在这面镜子前面,我总算是舒了口气,全身关节都归了位。
这里面的才是我,这才是真正的镜子。外面那些镜子啊玻璃之类的,通通只能算会反光的东西而已。
我笑嘻嘻摸了摸她的脸,她也在笑,可是笑得很勉强。
“你这小坏蛋,不开心了?”
“嫉妒吗?我新做了头发。”
“我一直在变美,早就已经比你好看了。”
“我还有个男朋友,他像条哈巴狗一样跟着我屁股后面。”
“你是不是快要笑不下去了?看看那张脸扭曲的,丑死了。”
我憋住大笑的冲动,继续挖苦她。
“我现在声音也特别嗲,估计跟我打个电话陈旭那只雏鸡就会硬吧。”
嗲了这么多天,我似乎已经忘记自己的本音了。当然那种东西没什么存在的必要,我只需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脸蛋就行了。
“我最好看,而你最丑。”
我的皮肤上突然凭空冒起一股热气,顺着四肢往心脏流去,在胸腔与下腹间来回流窜,我小声呻吟着往下体摸去。
“你真坏……”
半晌,我抖动着身体看着地毯上的湿迹,餍足地往胸口抹了抹手。
然后我伸出双手去抓住镜子的边框,凑近,一点一点扫视镜子里她的全身。
我为了看得更清楚,甚至把自己除了头发眉毛眼睫毛之外的毛发都剃光了。
我知道自己眼神凶恶,她却看起来一点不害怕,而是也凑近我,细细观察着我。
我们只要一天不见,就会迫切想要知道对方的变化,先不管她怎么想,我反正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我最喜欢照这面镜子的原因,它就像一面照妖镜,总能让我找出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咦,这里长了个痘?”
“不痛不痒,也没人看到,但是真不爽。”
我嘟起嘴,跺了跺脚,像是对陈旭撒娇那样对自己生气。
她跟我一样,也显露出沮丧的表情。
我伸手掐那颗痘痘,血很快流了出来,但我知道它很快会结痂,然后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而她身体上那颗痘痘会怎样可就不管我的事了,她这么丑,一定会留下痘印的。
我得意地扬起嘴角,她在另一边苦笑。
我倒退几步,转了个圈,又来来回回走了几步。
很快又发现了不甚满意的地方,那些细节都在阻止我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人。
该死,必须要尽快改掉。
胸不够大,没事,我有钱做个假的。
屁股不够翘,同上。
但这些先缓缓,我发现了自己走路有一点外八字。
一个好看的人,自然要举手投足间发散出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感觉。
这一周,每天一点点的进步都是归功于这面镜子,归功于丑陋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她。
第一天,我发现自己腰不够细,胖。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脸太圆。
第三天,我发现自己戴着眼镜很丑。
第四天,我发现自己腿不够直。
第五天,我发现自己喉咙粗,胳膊粗,皮肤粗。
第六天,我发现自己头型不好看,后脑勺扁了一块,发型也丑。
第七天,也就是今天,我发现自己走路姿势不对。
“不要紧,明天就能改掉了。而你却改不掉因为你走不出来啊……嘻嘻……”
“不要再硬撑着笑了!!!”
我突然看着她的脸很想吐,她立马也换上一副严肃相。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为什么就不能变好看一些,这么丑凭什么当我的镜像!每天都看到这样的你我真的很累啊!”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坏,总是这么对我!看看我,我正在每天每天变好看啊!为什么不能学着点儿!”
我抓狂地挠头,刚烫好的头发一丝丝掉在地毯上,指甲里又充溢起一股湿意。细腻的头皮被扣出一道道血痕,但我并不觉得痛。
我只是生气,生气她的愚蠢她的丑陋她的不完美她的一切。
她真的是我吗?我也搞不清了。
如果她真的是我,她为何如此难看。
如果她不是我,我又怎会精准地通过她发现自己的缺憾。
我失望地关掉那圈小灯,她的样子一下黯淡无光,她很留恋地看着我美丽的裸体,我也很流连忘返地用视线扫过她的每一寸皮肤。
然后我蒙上布,提起包,没去管那堆衣服,走进了自己房间。
我刻意地开始调整走姿,迈小步子,提起臀部,随着步伐扭动屁股。
我打开手机,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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